重庆大武斗（连载一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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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书通过演绎在文化大革命中堪称全国之最的重庆发生的武斗故事，多层面地描述人们当时的思想及行为，反思历史，揭示人性的善良与丑恶，呕歌那些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为保护人民生命财产、保障人民生活需要而做出奉献（包括生命）的默默无闻的军人的高尚情操。
以史为镜，但愿那段悲惨的历史不再重演。
第一章
8月下旬的重庆。
军营特有的起床号唤醒了正在熟睡的齐斌。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，真实地又一次感受到了"火炉"的威力。尽管是清晨，他全身仍汗噜噜的又粘又湿。空气中的湿度相当大，就像澡堂子里的水蒸气。窗外各种悦耳的鸟鸣混杂着嘈杂的蝉鸣，在初升的阳光下似乎摩擦出更多的热量。正当齐斌慢腾腾地从床上爬起来时，战士们的口号声已频频传来。齐斌到重庆已有一个多月了，但他还是不习惯这闷热的清晨。要是在北京，这时的早晨一定很凉爽。齐斌刚刚过了18岁生日，但在齐云涛副军长的眼里，他仍然是个孩子。在他那棱角分明的脸上，还带着没有脱去的稚色。他原在北京男4中读书，一个多月前，齐云涛利用出差的机会，找人给他办了转学手续，并带着他一起回到了重庆。今天，他要到3中去报到。转学的手续是军干部处的胡干事办的，齐副军长在昨天就不止一次提醒儿子，不要忘了正事。虽然目前学校停课闹革命，但行政工作却没有停止。鲍副军长的儿子鲍虎在3中上学，他自告奋勇，约好吃罢早饭带齐斌去学校报到。齐斌匆匆洗漱完毕，走进餐厅。母亲苏婉已把早餐摆好了。
苏婉慈祥地对儿子说："快吃饭，别等你爸了。不收操他是不会回来的。你今天要到3中去，路上还要倒几次车，多吃点儿。
齐斌一屁股坐到凳子上，不再说话，径直去吃他的早餐。苏婉很会做饭，今天的早餐非常精细，切的薄薄的广东香肠、红绿白相间的泡菜、型似饺子的煎蛋，还有各类咸菜、馒头和稀饭，满满地摆了一桌子。齐斌大口小口填饱了肚皮，回到寝室拿上有关手续，对苏婉说了声"我走了！"，便消失在门前的芭蕉树丛中。
齐斌的家是一幢六室一厅的别墅式的营房，它坐落在俯瞰长江和成渝铁路的悬崖边上。四周的院墙由一人多高的夹竹桃构成，院内种满了以茉莉为主的各种花草，还有一小片地种植了空心菜、南瓜等蔬菜，门口的路边挺立着两排长青的芭蕉树。这是典型的南国绿色格调。其他军首长的住宅与其相似，错落分布在军部大院西南角上。军部大院原是国民党伪国防部所在地，除生活住房和公共设施是新建外，其余大部分是老房子。由于整个大院位于陡峭的山坡地上，各个建筑依地势而建，它们隐现于郁郁葱葱之中，高低有别，错落有致，一改普通营房枯燥呆板的格局。人们似乎每天都有一种新鲜的感觉。唯一不足的，是行路难。高低起伏的道路，根本无法骑自行车，人们靠步行来来往往。尽管这里也属于市区，但去一次市中心至少也要半天的时间。齐斌出门半个小时以后，已和鲍虎站在3路无轨电车"红岭公园"站牌下。
全大院响起了吃饭号声，号声过后，大喇叭唱起了最新革命歌曲�"天大地大，不如党的恩情大，爹亲娘亲，不如毛主席亲……"，齐云涛和齐玲准时坐在餐桌旁。学者风度的齐云涛头上渗着细细的汗珠，看着苏婉问："齐斌走了？"
"走了半个多小时了。"苏婉答。
"先报到吧，今年能不能开课很难说。"齐云涛有些忧虑地说。
"你们把哥哥留在北京，想叫哥哥考上名牌大学，这回落空了吧？"齐玲有些幸灾乐祸。
"就你明白，小心稀饭烫了你的嘴。"苏婉嗔道，"你今天早上干什么去了？"
"和冯梅姐姐抓鸟。她可行了，用砖和木棒做的窝子，一早上就抓了7只鸟。还有一只八哥呢！"
"听说八哥会说话，这些鸟在什么地方�"苏婉感兴趣地问。
"全都放了。冯梅说应该让它们回归大自然。"
"真是怪念头，抓了又放。他们家的人就是怪，这么乱的年头，冯9号硬是放心把冯梅留在北京。我和你爸爸就是因形势太乱，怕齐斌出事才把齐斌转到重庆来的。"苏婉说。
"是啊，齐斌再聪明，也不可能弄清中央这葫芦里装的什么药。他保工作组还不是保错了？如今又兴起了红卫兵，谁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。一会儿重庆市辛书记来和我们谈支持红卫兵的事儿，看来我们还不得不支持这个新生事物呢！"齐云涛心事重重地说。
"好了，快吃饭吧，反正毛主席咋说咱咋办，紧跟毛主席总没错。"苏婉叉开了齐云涛的思路。
上午九点整，军长、政委和齐副军长等人准时来到了圆亭会议室。圆亭会议室是国民党伪国防部的老房子，现在被作为军党办会议室。它坐落在司令部大楼西侧，园园的屋顶上铺满了金色琉璃瓦，圆墙涂的是黄色涂料，整个建筑显得金碧辉煌。圆亭内环绕着一圈沙发式藤椅，工作人员的办公桌摆放在大门两侧。重庆市委书记辛彦忠已在会议室等候各位军首长。辛彦忠个子不高，有些秃顶，白白的脸上挂满了成熟老练。他诚恳地表述着自己的意见："11中全会号召全面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，我们这些老革命应该站在斗争的第一线。818毛主席亲自接见了红卫兵，说明红卫兵这一事物是推进文化大革命的重要武器。目前重庆红卫兵刚刚兴起，我们应该全力支持。
政委申祥点点头，操着浓厚的江西方言道："我们军队也要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，坚决支持红卫兵。"
齐云涛问："市委的意见是什么？"
辛书记不慌不忙地说："目前重庆大一点的红卫兵组织叫'毛泽东主义红卫兵'，已有几十万人。据了解他们的成分都是红五类，而且有不少干部子弟，对党和毛主席有着深厚的阶级感情。市委决定从各个方面支持他们。"
听到这里，齐云涛又问："这么多人，有统一的领导吗？"
"目前还没有。"辛彦忠接着说，"学生们觉得'毛泽东主义'这个词很好，纷纷采用这个名称。我们的想法是让他们联合起来，成立全市性的组织。这个工作由我们来做。但是，由于我们本身是运动的对象，不便公开出面，所以想请军队介入。"
一直没有说话的军长王怀统这时插了进来："中央没有授权我们领导地方运动，恐怕我们也不好直接出面。"
辛彦忠说："我们已考虑到了这个问题，今天找各位，就是想和你们商量一个妥善的办法。白市长提出军队派出人员是否可称'辅导员'，名义上的工作任务是辅导红卫兵学习毛主席著作。"
几位军首长听了这个方案，都不由自主地点起头来。
申祥沉思了片刻，抬起头来对辛彦忠道："我个人觉得这个办法可行，我们召开党委会再研究一下，做出决定了马上通知市委。我和1号都是市委常委，支持市委工作是我们的职责。"
辛彦忠舒了一口气，根据军首长的谈话，他知道这个方案已被324军基本认可，剩下的就是时间问题了，他准备起身告辞。然而王怀统却挽留他共进午餐。辛彦忠看了看手表，时间还早，便说道："这样吧，我和冯9号是同乡，我先到他家看看，然后再去小灶。"圆亭会议就这样结束了。
重庆市3中位于沙坪坝区的中部，这是一所有十几年历史的重点中学。齐斌在3中的大门口停住了脚步，这个学校比他原在的北京男四中要气派得多。学校大门口除了表示学校身份的大牌子外，还贴满了各种颜色的大字报。他饶有兴趣地看起了大字报，鲍虎却不耐烦了�"快走吧，办完了手续再看也来得及。"齐斌无奈，只得跟鲍虎进了校门。
"这个白楼是教学楼，它后面的红砖楼是实验大楼，再后面是办公楼。两边的灰楼是宿舍楼，我们平时都住校。"鲍虎边走边向齐斌喋喋不休地介绍学校情况。
不一会儿，他们来到了办公楼前。这里有几个人在贴大标语，标语上写着："打倒资产阶级代表人物辛彦忠、白方！"一个梳长辨子穿红色短袖衬衣的女生正用扫巴把标语刷平。她宽松的衣着掩饰不住充满青春魅力的具有美丽曲线的身条，齐斌不由得直愣愣地望着她。这个女生无意中回过头来，与齐斌的视线碰在了一起。齐斌看见，她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似乎饱含了人间的所有情怀，笔直的鼻梁书写着动人的诗篇，见到陌生人时的那种半张的樱唇令人神往，齐斌被她明媚的目光照得不敢直视。
还是这位女生先开了口："你们找谁？"
"我是转学来报到的，校务处在什么地方？"
"进门向左拐，门上有牌子。"这个女生不愿多说话，回头又去刷她的大标语。
鲍虎已经进了门，齐斌还在呆呆地看着这个女生。他想，能和她在一个班该多好啊，不知她是几年级的。
"你怎么了？快点儿走啊。"鲍虎又在催促。
"来了，来了，催命鬼。"
报到手续办得格外顺利。老师已自顾不暇，根本无心照章审核，他匆匆填好表格，把齐斌分到高二四班，并拿出一本空白学生证，交到齐斌手中，告诉齐斌贴上照片，填好有关内容，再来时找校务处盖个章就行了。
在回家的路上，齐斌只想着一件事，就是那个女生的"飒爽英姿"。
齐斌到家时，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。苏婉心疼地叫儿子快去洗个澡，然后吃午饭。正在这时，齐玲和冯梅来到家里。冯梅其实没有什么事儿，只是回家前顺道来齐玲家坐坐。冯梅是北京十一学校初三年级的学生，她平时住校，节假日则回奶奶家。她身材苗条，单眼皮，虽然脸上的每一个部位都很一般，但正如有人曾说过的那样：有的女人的容貌，就像鲜花和花瓣的关系，虽然每一瓣不见得好看，合在一起却美丽无比，冯梅正是这种人。齐斌和她因父辈的关系早就认识，他们又都在北京念书，齐斌还去过几次冯梅的奶奶家，因此，他对冯梅的到来并没有表示出特别的客气。倒是苏婉表现出不同一般的热情�"儿子，快拿糖给冯梅吃，下午冰糕房才卖冰块，要不吃点冰该多好。"
"谢谢阿姨。"冯梅有礼貌地说。
"哥，吃完饭咱们到池4号家去玩儿吧，池碧江的女朋友刘桂颖来了。她现在可风光了，是'毛泽东主义红卫兵'的头头。"
"真的？那咱们现在就去。"
"回来！你们现在去，人家不吃饭了？乖乖地睡起午觉再去。"苏婉冲儿子叫道。
齐斌作了个鬼脸，朝卫生间走去。
苏婉笑了笑，对冯梅说："齐斌这孩子从小就是急脾气，还有一股子牛劲，对什么事感上了兴趣，吃饭睡觉都能忘了。哎，你爸爸为什么不把你转到重庆来呢？"
"我也不知道，可能是我爸还想调回总参工作吧。不过，我觉得重庆比北京环境优美，我倒真想留在重庆。"
"那太好了，咱们可以天天捉鸟了。"齐玲到底还是6年级的孩子，玩儿是头等大事。
下午，齐斌兄妹和冯梅来到了池清田副政委家。池副政委两口子都是老红军，他们生了8个孩子，池碧江是唯一的男孩儿。池碧江今年20岁了，高中毕业后他说什么也不去上大学，非要当兵不可。两个老红军只好送他到1095团子继父业。他那矮敦敦的结实的身板，倒真是一付当兵的料子。前几天他刚被提拔为6连2排长，今天回来是专为报喜的。刘桂颖听说自己的男朋友当了干部，也赶来祝贺。
齐斌等人来到时，正巧是刘桂颖开门。刘桂颖今年21岁，是西南师范学院大二的学生，专攻美术。她中等身材，宽肩膀，略胖，本来就不太白的脸上长了不少青春美丽疙瘩豆儿，两个大眼睛炯炯有神。她对齐玲说："快进来，这两个人是谁呀？"
齐玲一一作了介绍。
刘桂颖高兴地说："原来是北京来的革命小将，欢迎你们给我们传经送宝。"
齐斌不喜欢这种客套，嗯了一声算是回答。冯梅却表示出了极高的热情："听说你当了西师'毛泽东主义红卫兵'战斗队的队长，真不简单。"
"这只是开端，往后我们还要成立全市'毛泽东主义红卫兵'总部呢。快进来坐。"
池碧江的母亲薄林见齐斌等人来了，忙拿出保温壶，向一个大盘子里倒出许多冰块，并打开了一瓶桔子罐头，倒在冰块上。她招呼众人："大家都来吃，降降温。"其实，她最需要降温，胖胖的身子早已汗流浃背。
"阿姨，必江呢？"冯梅问。
"他回部队了，池4号怕他耽误工作。"
"必江真行，都是大军官了。"冯梅道。
"革命队伍不兴叫军官，应叫干部。"刘桂颖纠正道。
齐斌小声嘟囔："真没劲。"
刘桂颖转过头来笑着问齐斌："你说什么？"
"没说什么。"齐斌懒洋洋地回答。
"我告诉你们，我们已经联合了几十所大中学校的造反派，很快就要有一个惊人的举动。驻渝部队还要给我们派学习毛主席著作辅导员呢。"
薄林插话："池4号说，今天开党委会，就是讨论这个问题，你怎么知道的？"
刘桂颖道："这是个秘密，千万不要说出去，这是白市长和辛书记想出来的，能提高我们的威望，黑五类的狗仔子想都想不到这样的好事。我们已开过几次秘密会议，大家选我当政委呢！天下者，我们的天下，社会者，我们的社会。我们不干谁干�"
"真是后生可畏啊。"薄林感叹道。
"听说你转学到了3中？你也积极参加这革命的洪流吧。"刘桂颖对齐斌道。
"3中没有'毛泽东主义红卫兵'，怎么办？"齐斌毫无表情地说。
"没关系，等总部成立了，你直接找我。不过你最好自己组织人马，我会支持你的。听说你在北京男四中是学生会副主席，我相信你的组织能力。"
"好了，好了，刘'政委'，还是谈谈你和必江哥哥的事儿吧。"齐玲对文革的事儿不感兴趣。
"你这个小丫头，还没开窍就打听别人的好事儿，你是不是想啦。”
�"
"你才想呢！"
几个女孩子开始斗嘴，唧唧喳喳乱成了一锅粥。
几天之后，"毛泽东主义红卫兵"在重庆体育场召开大会，正式宣告成立。建工学院学生林一林任总司令，刘桂颖任总政委。全市三十多所院校的红卫兵参加了大会。"毛泽东主义红卫兵"总部设在红岭公园，324军王怀统军长、铁农副政委应聘为辅导员。会后，举行了浩浩荡荡的大游行，重庆的文化大革命似乎进入了一个新的高潮。《重庆日报》也在头版头条套红发表这一"大好消息"。
齐斌真的直接去找刘桂颖，向她索要红卫兵袖章和毛主席语录。在公园管理处古典式建筑的院子里，毛泽东主义红卫兵总部一片热闹繁忙的景象。铁副政委正在和一些人谈话，齐斌挤了进来。
"齐斌，你来干什么？"身材瘦高的铁农副政委看见了齐斌，瞪着智慧的小眼睛问道。
"我找刘桂颖要袖章。"
"好嘛，有造反精神。"铁农环视了一下四周又道，"我们红卫兵就是要有广泛的群众基础。小周，你带他去找刘桂颖。"
"找我干啥子？"刘桂颖的声音传来。
"要袖章！"齐斌叫道。
"嗬！还挺横的。哪个学校的？"一个戴眼镜的瘦瘦的姑娘大大咧咧地用普通话问道。
"横不横的我又不找你。"
"你不参加红卫兵我才不要你找呢。"眼镜姑娘也不示弱。
刘桂颖急忙走上前来，对齐斌说："这是咱们的副政委兼红卫兵纠察队队长孟兵，重大一年级的高才生。"她转头又对孟兵说，"这是齐副军长的公子齐斌，刚从北京男四中转到重庆3中。3中目前还没有咱们的组织，他先直接归咱们指挥吧。"
孟兵看了看齐斌，以居高临下的口吻说道："这小子挺精干，干脆给我当警卫员算了。"
齐斌听了很不服气：你才比我大一、两岁，凭什么对我指手划脚？
"怎么，不愿意？我可没勉强你。"
不知怎么搞的，齐斌对孟兵的假小子气质突然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好感。他不自觉地表示了一种豪爽的态度："就这么着吧。"
孟兵笑了，她拉住齐斌的手，在众目睽睽之下和齐斌一起向东厢房走去。
在纠察队办公室齐斌领到了红袖章和毛主席语录。孟兵用异样的眼光在齐斌的身上扫来扫去，这使齐斌很不自然。过了一会儿，孟兵靠近齐斌，用手抚摸着他的头发，像换了一个人似地软软地说道："我一见你，就觉得似曾相识。我很欣赏你的性格，今后我们一定会配合得很好。"
齐斌的心怦怦直跳，孟兵到底是大学生，在中学里，从来还没有女孩子这样对他，他明显感觉到孟兵的那种亲近感，而他又说不上对孟兵的更多的感觉。近乎于成熟的躯体和头脑，使他不得不产生一种对异性的渴望。对这突如其来的一见钟情式的异性冲击，他难以把持自己的感情走向。他希望有女孩子的贴近，可又不明白自己爱女孩子什么，对她们是作为一类种群来爱，还是作为符合自己意愿的异性伴侣来爱。他不觉得孟兵有更可爱的地方，可又不想排斥她。极左思想更是影响了他们这整整一代人，不到结婚年龄而公开表示或接受异性的爱，会有一种渴望式的罪恶感。齐斌红着脸，喃喃道�"我会干好的。什么时候正式报道？"
孟兵似乎看穿了齐斌的想法，故意正色道："你已经报到了，明天正式工作。跟着我干会很有意思的。"
齐斌听罢，嗯了一声，拔腿儿逃了出去。
吃午饭的时候，齐斌向父母讲述了今天去"毛泽东主义红卫兵"总部的事情。当然，思想感情方面的事儿他是有所保留的。齐云涛非常注意孟兵要儿子当警卫员的问题，他问�"她为什么看上了你？"
"我也不知道。"
"如果她了解你，这很正常，问题是你们只一面之交，也许她有别的目的，你还小，对这种事儿还不明白。我看你还是别去她那里。"
苏婉插话："人家都说儿子长得不算特别漂亮，但有一股子男子汉气，尤其是两条勾人的眉毛。不少姑娘挺喜欢他。可儿子还小，过两年妈给儿子物色一个漂亮媳妇。现在先别急，小心被人给骗了。我看儿子还是离开孟兵好一点儿。"
"妈，你说什么呀！我才不要找媳妇呢。"齐斌红着脸反驳。
"那好，你以后回3中闹革命去吧。现在的年轻人应该到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上锻炼自己，这是毛主席一贯教导的。"齐云涛道。
齐斌无言以对。他怕父母看出他的心思，只好顺杆爬："那明天我就去3中，给我点儿钱，好吃午饭。"
齐云涛夫妇这才安心把饭吃完。
正当齐斌帮母亲刷碗的时候，刘桂颖来了。
刘桂颖对齐云涛说："我正要跟齐叔叔说呢。孟兵要齐斌当她的警卫员，其实是她挺喜欢齐斌，她告诉我，她一见齐斌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，脑子里老是有齐斌的影子。她让我帮忙，一定要让齐斌到她的身边来。可我觉得不太合适。"
"是啊，大学生谈恋爱虽不宜提倡，但也算正常，可她不应该找中学生。"齐云涛说。
"我认为孟兵是小资产阶级思想作怪。听说她在重大有好几个男朋友，这不是在耍齐斌吗？"
"你们应对她进行教育。你能说说孟兵的情况吗？"
"孟兵的父亲叫孟凡，是转业军人，现在建设机床厂任党委书记。母亲叫陈秀伊，是市文联的干部。孟兵是中文系学生，成绩优异，很有文才。重大'毛泽东主义红卫兵'就是她组织起来的。她所领导的'红卫兵纠察队'目前有300人，能冲能杀，很有战斗力。"
"孟凡！？"齐云涛和苏婉几乎同时叫了出来。
刘桂颖没太注意二人的表现，继续说道："孟兵的最大缺点就是喜欢和男的拉近乎，女生们看不惯，可男生们都拥护她。也许这对我们的事业还有好处呢�"。”
正说到这儿，齐斌从厨房里走了出来。刘桂颖立刻闭上了嘴巴。
"齐斌，听到刘桂颖的话了吗？以后不许和孟兵来往。这是家庭命令。"齐云涛扳着脸十分严肃地说。
齐斌真不明白，要了个袖章，和孟兵说了几句话，就惹了这么大的祸，连刘桂颖也跑来告状。他不愿意和全屋的人说话，径直回到自己的卧室。
刘桂颖走了，齐云涛夫妇却开始小声绊嘴。
"陈秀伊阳魂不散，你可要小心呢。"苏婉道。
"真是无巧不成书。"
"他们真养了个'好'女儿。"
"行了，事情都已经过去，别想那么多了。"
"兴许又开始呢？谁知道你怎么想的。"
"……"
第二天，齐斌一个人到了3中。他先到校务处把学生证盖了章，然后找到高二（四）班。教室里有不少男女同学在"摆龙门阵"（聊天），一个剃着光头的小个子问："你找谁？"
齐斌答："我就是这个班的。"
话一落音，人们马上围了上来。
"你是新来的吧，欢迎你。"
"北京人？"
"反正不是'死川'人。"
"看他这个傻样，就叫他傻乎乎（读hafufu）吧。"
一阵不友好的怪笑。
齐斌不理睬这种无理，继续说道："现在全市都有'毛泽东主义红卫兵'，咱们学校怎么看不见呢？"
光头说："校领导小组让我们都参加'中学生红卫兵'。"
齐斌见机会来了，便拉开架势开始演说："各位，伟大领袖毛主席说：'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，归根结底，就是一句话，造反有理。'什么叫造反？就是要造当权派的反。在北京，我们早就造了学校领导的反，现在，重庆许多学校的同学们拿起笔，作刀枪，集中火力打黑帮，自己解放自己，成立了自己的组织，造反派管理学校。可咱们3中，却是万马齐喑，这是资本主义的黑帮在压制群众，欺骗群众。忠于毛主席，就要紧跟毛主席的战略部署，造反，造反！我已经参加了'毛泽东主义红卫兵'，我号召大家也加入这个真正的造反组织，率先举起造反大旗，舍得一身剐，敢把3中的'皇帝'拉下马！"
齐斌的这番话，果然起了作用，同学们不再叽笑他，而是围拢得更紧了。
"我叫穆刀，他叫陈志刚，外号小白沙，你叫啥子名字？"一个暴门牙的大个子说。
"我叫齐斌。"
"我们上了肖蓓蓓的当了，"光头小白沙说，"她去年高中毕业，留校当了辅导老师。文化革命开始后，校长们组织全校学生和老师开了个联席会议，选了一个临时领导小组，肖蓓蓓当了组长，校长们就靠边站了。前些日子她说，中学生只能参加中学生红卫兵，我们学校集体参加了这个组织。"
"她还让我们就地闹革命，我们学校就是死气沉沉的。"一个叫杨露的长得非常漂亮的女生道。
"咱们也加入'毛泽东主义红卫兵'吧，选齐斌当头儿。"穆刀提议。看来他在班里很有威望，不少同学举手响应，也有一些人不声不响离开了教室。
"不行，不行，还是穆刀来当，我初来乍到的，谁都不认识呢。我当联络员好了，以后和总部联系由我负责。我家就在红岭公园。"
"你是324军的？"杨露见齐斌穿了一条军裤，问道。
"是啊。"
"我是渝办的，就是总后驻重庆办事处。程江也是。"杨露指了指另一个男同学。她很高兴自己班里又来了一个和自己一样的"军干子弟"。
"杨露你做啥子嘛，我们在说大事，这样吧，我是本班红卫兵中队的队长，现在连锅端成为'毛泽东主义红卫兵'，我也连锅端吧，还当队长。"穆刀毫不客气地自己给自己封了官。"齐斌就当我们的指导员兼联络员吧。"
"同意！"在场的人喊着。
"且慢，咱们还得起个名号呢！"齐斌说。
大家商量了一会儿，决定叫"3中毛泽东主义红卫兵造反队"。并决定马上贴出大字报，印刷小字报，向全校公布。其实，所有参加者才不过二十多人，但它却是一支异军突起的新的政治力量。齐斌暗暗得意，在这生疏的地方，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，竟然初战告捷，这使他对自己的能力充满了自信。他还有一个心愿没有实现，就是没有看见那个使他心动的大眼睛姑娘。
大字报贴出去了。没过两小时，肖蓓蓓主动找上门来。这是一个充满活力的漂亮姑娘，尤其是脸上的几点俏斑，更使她凭添了几分妩媚，并且，她比中学生更有一种成熟的魅力。齐斌暗暗叫奇，重庆的美人真多。
"听说你们成立了新的组织？"肖蓓蓓甜甜的嗓音，使人觉得不回答她的问题就会失去人生的美好追求。
"我希望你们也加入'毛泽东主义红卫兵'。"
"我们也在考虑，不过现在不行。学校李书记要我们服从市委的部署。"
"市委支持我们，解放军还给我们派了辅导员呢。"
"也许吧。我们不想干涉你们的活动，但不要把学校搞乱。要爱护公物。可到领导小组领笔墨和纸。在行政上，你们还属于学校领导�"
齐斌真有些失望，这么大的事儿，竟然没有掀起多大的风浪，肖蓓蓓几句话，使不同组织相融共处，将学校即将发生的风暴弥于无形。这背后肯定有什么老奸巨猾的人操纵。为了打破这种局面，显示自己的存在，穆刀、齐斌、小白沙和杨露在一起商量办法。还是齐斌见识广，他提出向北京学习，抄黑五类的家。小白沙说学校的校工中，有一个瞿秋白的亲戚，是瞿的堂妹，叫瞿雨莲，瞿秋白在大革命时期就反对毛主席，把他亲戚家抄了，一定会引起轰动。大家一致通过，决定第二天晚上行动。
大坪中学会议室位于一排平房的西头。会议室内，摆放着几张掉了漆的桌子，在用青砖铺成的地面上，放着几个落满灰尘的痰盂。正中墙上悬挂着毛主席画像，画像两侧的大标语写着：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！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！三十几个中学生红卫兵的代表拥挤着坐在桌子的两侧，人们都已汗流浃背，屋内没有电扇，空气混浊不堪。最不协调的，是坐在角落里的教育局刘科长，他就像是一片鲜花中的枯树老藤。这是一次"中学生红卫兵代表会议"，这些代表其实就是"中学生红卫兵"的核心领导成员，会议气氛显得沉闷。
中学生红卫兵副总指挥肖蓓蓓正在发言："我校也出现了'毛泽东主义红卫兵'，发起人是324军齐副军长的儿子。他们造反精神特别强，还抄了瞿秋白亲戚的家，在全校引起了轰动，几天之内，由二十几人发展到一百多人。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，中学生虽有闯劲，但头脑比大学生简单，大中学生联合起来才有战斗力。
"目前还有一部分大学生没有加入'毛泽东主义红卫兵'，他们组织了另外的团体，像重大就有'八一五战斗团'，他们也实现了联合。反正我们不是跟'毛泽东主义'联合，就是跟'八一五'联合。大家看着办。"
一个正在倒开水的红卫兵会议服务员突然停住脚步，眼睛瞄向肖蓓蓓。她叫鲍彤，是鲍虎的妹妹，在大坪中学初二（一）班。齐斌的"丰功伟绩"她从未听她哥哥鲍虎讲过。她开始注意肖蓓蓓的发言了。
"我们是在毛主席和党的领导下造反动路线的反，不能搞无政府主义。我校李书记希望我们多听听市委的意见，请问刘科长，教育局是啥子想法？"肖蓓蓓冲着墙角问道。
"各位同学，我们教育局也在搞伟大的文化大革命运动，局领导很被动，他们正忙着作检讨。昨天我们碰了个头儿，对当前的形势实在不摸底，前一段我们协助中学生成立了红卫兵，已经有人说我们是黑手了。毛主席号召群众自己解放自己，我们认为不宜干扰学生运动，还是大家自己拿主意。不过，市委领导积极支持'毛泽东主义红卫兵'，我看是有道理的。要不然，为什么解放军会派出辅导员呢�"这位刘科长的话十分圆滑，既表示了意愿，又摆脱了干系。
"肖蓓蓓，你是什么意思？"60中红卫兵代表王山山质问，"谁说中学生头脑简单？他们大学生受资产阶级教育路线毒害的时间比我们长，小资产阶级思想比我们严重，凭什么我们要听他们的。我很奇怪，刘某人为什么参加今天的会议？我们成立红卫兵，可没有什么人协助。教育局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还少吗？我们为什么还要听他们的？我们还要起来造他们的反呢！"
"对！刘力群滚出去！"一些人应声附和。会场乱了起来。
"同学们，同学们，大家静一静。"二十中红卫兵队长华秀才站起来，伸出双手挥舞着。他是中学生红卫兵的总指挥。他高高的个子，白白的脸庞，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。"同学们，今天我们就是讨论中学生红卫兵的前途问题，有什么意见都可以讲，不要吵架，要团结。团结就是力量。刘力群是我请来的，我们不是要听他们的话，而是与他们对话。"
"要对话你对，我们不奉陪！"王山山带头离开了会场。十几个人跟着走了。
刘力群苦笑着摇了摇头，对华、肖等人点点头，也离开了会议室。
剩下的人虽然坐着没动，但都闭着嘴不说话。
华秀才和肖蓓蓓简单商量了一下，然后宣布：今天的会议到此结束，何时再开，听候通知。会议就这样不欢而散。
鲍彤回到家里，见鲍虎在鼓捣半导体收音机，便大声说道："哥，齐斌在红卫兵中都出了名了，怎么没听你说过呀？"
"出什么名了？"鲍虎放下电烙铁，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。
"你没跟齐斌去3中？"
"没有。"
鲍彤把在会上听到的情况一股脑地告诉了鲍虎。
鲍虎听了有些嫉妒，又有些生气。是自己带齐斌去报道的，可齐斌却不带自己去造反。他出了名，可自己还不知道在干什么。他对鲍彤说："齐斌就爱出风头，别理他。在家呆着不挺好吗？从来还没有这么好好玩过呢！"
鲍彤把嘴一撇，说了一声"没出息！"便转身走了。鲍虎茫然地看着鲍彤的背影。
副军长鲍景山看见了这一幕,他走进里屋，对鲍虎说："你要好好地向齐斌学习，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，投身到文化大革命的洪流中去，在游泳中学习游泳。那么大的孩子了，别老想着玩。"
鲍虎勉强点点头。
中学生红卫兵代表会议开了没有几天，一个惊人的消息传遍了山城："中学生红卫兵"与"毛泽东主义红卫兵"实现联合，联合后改称"毛泽东思想红卫兵"。《重庆日报》在头版头条刊登了这一消息。
原来，华秀才和肖蓓蓓从代表会议的情况看出，王山山等人决不肯轻易听从大多数人的意见，这是一股难以驯服的力量。于是，华、肖二人秘密召集其他代表，做出了上述决定。这一非同小可的决定，不知道将要牵扯多少人的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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