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连载：重庆大武斗（十三）
作者：韩微
第十三章
望江机械厂位于城乡结合部，踞于滚滚长江的西北江畔，它的东侧是一个长形高地，即98高地，西侧是望江码头，北面则是黄泥山。这是一块青山绿水环抱的风水宝地，既能得益于城市方便的生活条件，又能充分享受清新的大自然风光。如果不是文化革命，这里已开始了规划中的以文化游览为中心的新城区的建设。然而现在，"金猴战斗队"凭借着非法抢夺来的枪炮，以"文攻武卫"为借口，肆无忌惮地蹂躏着这片美好的土地，干着世人所痛恨的"打、砸、抢"的勾当。
军分区参谋长张磊匆匆吃完简单的野炊午餐，带着二营长胡玉田和随行人员来到望江厂的北门。
"干什么的�"一个"金猴战斗队"队员持枪问道。
"我们奉警备司令部命令，进驻你们厂。请通报你们的头头，我们要见他。"二营长道。
"不见，我们和你们没有什么好说的。"
"你没有通报你们的头头，怎么知道不见呢？"张磊道。
"巴队长说了，他不见你们，也不许你们进厂。你们看见了吗？我们已严阵以待，你们要进厂，我们就开枪。"
"你们还有王法没有？你……"二营长话还没说完，就被张磊抓住了他指向反到底武斗队员的手指。
"你们听着，如果你们不让我们进厂，我们就在你们厂周围驻扎下来，并布置警戒线，不许你们出厂门武斗，威胁长江安全。胡营长，咱们走！”张磊说罢，转身走回原路。
"参谋长，我们不进厂了？"二营长问。
"这叫欲擒故纵，他们会来找我们的。同志，情况复杂，急不得。"张磊道。
"那好，通讯员，告诉无线班，在下次联络时向团长报告，我们已在望江厂周围宿营，何时进厂待与反到底头头谈判后确定。"二营长对通讯员小郭道。
初次行动未获满意结果，1095团二营只得在邻近望江厂的小学和机关单位借宿。
被炸塌了一角的望江厂厂部大楼。
巴藤在原党办会议室召开有关人员会议。
"龟儿子黄岭，胆子跟针鼻儿那么小，让解放军几句话就给吓怕了。还有什么韩玲玲的娘娘，打仗怎么能没有误伤。现在把责任都推到我们头上，他们反正没有挨八一五大炮的打，说话不嫌腰疼�"巴藤越说越气，恨不能给黄岭几个耳巴子。
"就是，咱们死伤那么多人，这个仇能不报吗？解放军怎么不去重大进驻？""金猴战斗队"副队长黎昌文道。
"咱们要坚持到底，就是要和解放军干，他们是八一五的黑后台。黄岭、韩玲玲他们太右，靠不住，咱们有枪有炮，怕谁？"一个小头头道。
"对头，传我的命令，明天继续封锁长江主航道，坚决不让解放军进厂。"巴藤道。
"咱们这么跟解放军对抗，能抗得住吗？黄岭他们又在看笑话，我们到底是群众组织，不是专政机器，到头来会不会被宣布是什么反动组织�"一个小头头有些担心道。
"怕个球，这年头有枪就是草头王。刘张首长不是支持我们吗？前几天王力还说过要揪'军内一小撮走资派'呢。以后，哼，解放军也许就不存在了。我们就是解放军了，哈哈哈哈。"巴藤自以为得意，仿佛他已经成了重庆的土皇帝。
巴藤从小就失去了父亲，据母亲讲，父亲在抗战时曾参加国民党远征军，还在印度驻防了一段时间。那时，他是抗战的英雄。可后来却去打解放军，死在东北战场上。巴藤平日里虽隐瞒这段历史，但他对解放军总有一种天生的仇恨，父仇难忘。武斗开始后，他总是借口各种原因与解放军为难，听说在自己炮击东方红5号轮时，无意中打死了一个解放军战士，他暗暗高兴。这次这么多解放军来到面前，正是借口报复解放军对大好时机。只是要做得隐蔽点儿，不能让其他人看出自己的用心。
"队长，如果解放军真的要硬往厂里闯，咱们能开枪吗？"副队长黎文昌问。
"我们造反是革命行动，谁反对我们谁就是反革命、反动派，毛主席教导我们说：'对反动派造反有理。'我们打他们就是有理。他们已经不是解放军，而是反动派。你们明白吗？全国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都会支持我们的。"巴藤为反对解放军编造了十分"有理"的大"道理"。
望江厂"金猴战斗队"的队员们依据巴藤的理论开始了与解放军的生死对抗。 第二天刚刚吃过早饭，黎文昌急急忙忙找到巴藤，他告诉巴藤，望江码已被解放军占领，炮艇已撤回厂内小码头。巴藤命令黎文昌：以后加油和加弹药都从厂内码头进行，地方小可以一艘一艘地加油，一艘一艘出航，让解放军的阴谋彻底失败。巴藤这次亲自登上炮艇，他要让世人看看，"金猴战斗队"在与解放军的斗争中独树一帜。试验炮艇果真满载弹药冲向长江。
"长江，长江，我是青江，望江厂炮艇从厂内码头出航，已接近主航道。清江如何行动，请指示。"无线电台传来军分区巡逻艇大队的呼叫。
临时指挥所内，军分区参谋长张磊板着铁青的面孔，一言不发。停了几分钟，清江又在电台上呼叫。张磊想了一下，对着话筒道�"你们立即出动06号前去阻截，必要时可鸣枪示警。"
"明白，06号立即出动。"清江回答。
军分区06号巡逻艇加足马力驶入江面，寻找望江厂试验炮艇。很快，炮艇在视线中出现了，巡逻艇向炮艇靠近。
"不好，军分区巡逻艇来了。"黎文昌对巴藤说道。
巴藤站在前甲板上向江中望去，只见巡逻艇高速向自己开过来。他急忙喊道："舰炮准备射击。"
担任炮手的队员有些害怕地说道："队长，咱们不能向解放军开炮啊。"
"怕个锤子，出了事有我顶着。快，快瞄准。"巴藤道。
"老巴，我看咱们还是先回去吧，咱们惹不起解放军。"黎文昌道。
说话间，巡逻艇已接近炮艇。巴藤急了，他一把推开炮手，嘴里骂道："你龟儿子胆小鬼，咯老子滚蛋。"巴藤亲自爬上炮位，将炮口对准巡逻艇。
"队长，还是别开炮吧。"黎文昌毫无底气地小声劝巴藤。
"你们都走开，我一个人干。"巴藤疯狂了。他瞄准巡逻艇踩下了击发踏板，一连串罪恶的炮弹射向巡逻艇。
"清江，报告情况。"张磊手拿话筒道。
"巡逻艇正接近炮艇，不好，'金猴'开炮了。巡逻艇中弹。"清江说话的声音都变了。
"什么？他们竟敢开炮？"张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，解放这么多年，还没有人敢向解放军开枪开炮。
"巡逻艇可能被打坏，正在下沉，有几个人跳水。"清江又报。
"赶快救人，04号出动。"张磊在电台上喊道。
"参谋长，咱们是不是立即向军部报告，这还得了，这是反革命事件。"李参谋有些沉不住气了。
"好，咱们没有与军部联系的电台，让军分区值班室向324军报告。"张磊对李参谋说完，拿起话筒喊话，"清江，迅速查明伤亡情况，报过来。另外，马上向咱们政委报告，请他来处理善后工作。"
军长、政委站在作战室墙上挂着的重庆地图前，仔细研究着长江航道情况。
鲍副军长忍不住骂道："妈了个巴子，这些小兔崽子要翻天了。打沉巡逻艇，两个战士失踪，什么反到底派，我看是反动到底派。把军炮团85加农炮营调上去，把'金猴'的炮艇打沉。"
"前所未有，千古奇冤。"齐副军长愤愤道。
"我看王力不是个好东西，他鼓吹揪'军内一小撮'，这不，打到我们头上了。"鲍景山言尤未尽，"哼，不就是有夫人支持吗？戏子，骚狐狸，抗战时我们在延安就知道她的底细。"
"老鲍，别乱说。这可是政治问题。"铁农赶紧制止。
"江山美人，江山美人啊。"冯副参谋长道。
"老冯，你怎么也说这话。"铁农赶紧又制止冯云。
冯云说道这儿，想起了与胡办秘书吴才华两年前深夜"共剪西窗炷"时的情景。
吴才华："我真不明白，江青算什么东西，居然受林彪委托召开全军文艺座谈会。"
冯云："她是老婆，夫人，皇后，母仪天下。哪个君王不爱美人。"
吴才华："要江山还是要美人？"
冯云："江山是人打的，美人可是上帝造的。苏妲己乱朝纲，武则天改朝代，杨玉环惑明皇，有哪个君王能脱俗？但愿江青不要毁了无产阶级江山。"
……
想到这里，冯云摇了摇头，道："还是解决眼前问题吧。"
"武汉'百万雄师'被打成反革命组织，陈再道也被打倒了。咱们可要小心哪。我建议，立即向军委报告，请示下一步如何行动。越是在复杂的情况下，越要冷静，千万不要做出蠢事来。”铁农语重心长道。
"告诉军分区，暂时不要再出动巡逻艇了，尽量减少损失，另外，通知1095团，提高警惕，防止'金猴'在陆地上向我开枪。实在不行，就撤回来，根据形势发展以后再进驻。"军长王怀统道。
"看来也只得如此了。我们的枪真成了烧火棍了。这样下去，把军队搞垮了，要亡党亡国啊。"铁农忧心忡忡道。
作战室所有人员一言不发，军人们都在为中国的前途担忧。
真是不幸而言中，从中午开始，"金猴战斗队"在厂内不断向周围驻军打冷枪。为了安全起见，二营撤向黄泥山东麓，在相邻的几个小高地上构筑工事，隐蔽待命。已有几个战士受伤。冷枪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上午。
临时指挥所。
"小胡啊，几个伤员怎么样了？"军分区参谋长问道。
"已进行了包扎，今天早上换了药。问题不大。"二营长胡玉田回答。
"哎，咱们解放军什么时候这么窝囊过。就这个'金猴'，别看他好几百人，我相信你们一个排就能把他们全解决了。"
"还用不了一个排呢，他们连纸老虎都不是，肥皂泡泡老虎。中印自卫反击战时，印度兵怎么样？我带一个加强排一个冲击下来，消灭了他两个营。后来两天搜山又抓了二百多俘虏。"
"好汉不提当年勇啊。现在真是有劲儿没处使。政策，还要注意政策，真难啊。"张磊感叹道。
"参谋长，'金猴'出了厂门，正向咱们这里运动。"副营长跑过来报告。
"什么？他们居然敢进攻我们，太猖狂了。命令各连，做好战斗准备。"二营长道。
"小胡啊，我看这么硬顶不是个办法，还使按军首长的指示精神，咱们撤回沙坪坝吧，避免不必要的牺牲。"张磊道。
"要得，不过必须留下小部队掩护。我看，留一个班就行了。"二营长道。
"好！你下命令吧。"
"无线兵注意，传我的口令：各连立即撤出阵地，按序列向沙坪坝开进，在3中集结。6连2排4班由池碧江带领，马上到营部受领任务。"二营长果断利索地下达完命令，转头又对参谋长道，"池碧江是池4号的儿子，上次到通信兵学校侦察就是他干的，这个人机智灵活，很有头脑，把掩护全营的任务交给他，我就放心了。"
张磊满意地点点头，道："我留下和4班在一起，有些政策性问题我怕他们不会处理。"
"这怎么得行，这里危险，我要为你的安全负责。"
"你更要为全营安全负责，为军队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负责。我个人安全是小事。"
"不行，军长亲自交待要我们保护好你。"
"你怕军长说你？等完了事我去1号那里为你解释。我的好战友，你看，反到底已经离咱们不远了，没时间了，不要争论了，我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员，服从我的命令，立即撤退。"
"参谋长！"
"快走，不然来不及了。4班的任务由我来给他们布置。"
在参谋长和营长争论的这段时间，"金猴战斗队"已逼近黄泥山，其先头距二营不到400米。他们不断向二营阵地开枪射击，子弹在头顶上嗖嗖飞过，情况十分紧急。正在这时，池碧江率4班赶到临时指挥所。
池碧江向参谋长敬礼报告："参谋长同志，6连4班奉命前来执行任务，请指示。"
张磊见4班到来，又催促二营长："你赶紧带部队撤退，快，执行命令。"
胡玉田见拗不过参谋长，只得服从命令。他对池碧江道："二排长，参谋长的安全交给你了。你们立即占领防御阵地，掩护全营撤退，等部队翻越黄泥山后，你们迅速隐蔽撤离。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。"
"明白。坚决完成任务。"池碧江精神抖擞地回答。
"参谋长，沙坪坝见。你多保重。"胡玉田敬礼道。
"再见。把部队带好。"张磊郑重还礼。
二营长走了。池碧江将4班分散部署在无名高地靠近山脊的正斜面，自己留在参谋长身边。
此时，"金猴"已进到山下，他们见山上的解放军严阵以待，不敢轻举妄动，就地占领了射击位置。巴藤扯着嗓子对山上叫道："你们别以为了不起，我们也有枪，不怕你们。你们想镇压我们造反派，没门儿。你们是八一五的黑后台，我们要为被炮击打死的烈士报仇。"巴藤说罢，举起手中的冲锋枪对着山上扫射了一梭子子弹。山上静悄悄的，没有动静。巴藤对武斗队员喊道："对山上猛打，往死里打！"
"金猴"队员们听到命令，纷纷举枪射击，一时枪声大作，山上爆烟飞扬。打了一会儿，巴藤见山上还是没有动静，便对"金猴"队员下达进攻的命令："给我冲，解放军不敢开枪，把山上的人全打死，为造反事业立功的时候到了。"
"金猴战斗队"果然开始向山上运动，没过多久，距解放军阵地已不足一百米了。
二排长池碧江明白，如果让反到底武斗人员冲上来，不仅山上掩护部队的安全难保，二营也将暴露在"金猴"的射程之内，那样损失就更大了。决不能让他们冲上山顶。池碧江赶忙对4班有名的大嗓门儿副班长赵国印道�"你赶快对'金猴'喊话，让他们停止进攻。"
"是。"赵国印回答完毕，从掩体里探出头来，对"金猴"大声喊道："你们听着，立即停止进攻，这里是解放军的警戒阵地，你们……"赵国印还没说完，突然，一颗子弹击中他的头部，他张了张嘴，一头扑倒在掩体边缘，鲜血染红了褐色的山石。
"4班副，你怎么了？快来人，给赵国印包扎。他妈的，狗日的反到底，你们敢向解放军开枪。"池碧江急了。
正在这时，没等池碧江发话，4班长一跃跳出掩体，手里端着冲锋枪，对着面前的武斗队员叫道："站住，你们退回去，再走我们就开枪了。"
池碧江见此，急忙对4班长喊道："回来，危险！"然而，已经来不及了。一阵枪声过后，4班长身中数弹，倒在血泊中。
池碧江不顾一切地叫道："4班长--"，这喊声在山谷中久久回荡，4班长却永远不能再回答他了。池碧江的心里难过极了，短短的几分钟，4班正副班长无辜被枪杀，他们被文化大革命制造出来的武斗怪物无情地夺去了年青的生命。池碧江再也管不了什么五不政策了，他拔出五一式手枪，顶上子弹，就在这时，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。
"二排长，不要冲动，注意政策。"军分区张参谋长对池碧江道。
"政策？他们懂吗？只有子弹才能让他们懂什么是政策。"池碧江瞪着血红的眼睛不客气地对张磊叫道。
"冷静，你赶紧通知剩下的人，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开枪。"张磊道。
池碧江十分不理解，都什么时候了，还这么谨慎，难道让反到底把我们全打死不成。但他还是无条件地执行了。就在池碧江离开张磊的一刹那，张磊翻身一跃，跳出了掩体。
池碧江急忙扭头喊道："参谋长，危险，你快回来！"
"别管我，掌握好部队。"张磊头也不回，挺胸向武斗队员走去。
"别开枪，我是军分区参谋长张磊。"听到张磊的喊声，武斗队员们停住了脚步，他们距张磊只有不到十米的距离。
"毛主席教导我们说：要文斗，不要武斗。你们必须立即放下武器，停止向解放军的进攻，否则，一切严重后果由你们负责。”张磊铁青着脸大义凛然地说道。
"你们解放军是八一五的黑后台，镇压革命造反派，我们就是要造你们的反。"黎文昌对着张磊叫道。
"对我们有什么意见可以提，但你们为什么杀害解放军战士？这是犯罪。"
黎文昌有些胆怯了，他悄悄躲到其他武斗队员的身后。
巴藤对武斗队员们叫道："别管他，往上冲啊！"
武斗队员们有些犹豫，不敢越过张参谋长。巴藤见此气急败坏，他对准张磊，举起手中的冲锋枪，扣动了扳机。罪恶的枪声响了，张参谋长胸部中弹，一股鲜血从胸中喷出，他的魁梧的身躯晃了晃，并没有马上倒下，而是扭头盯住了巴藤，眼睛里喷出愤怒的火焰，仿佛在对巴藤进行最后的审判。
"参谋长--"池碧江的眼泪夺眶而出。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，翻身跃出战壕，挥舞着手枪，对巴藤声嘶力竭地喊道，"我跟你们这些龟儿子拚了！"话未落音，一发子弹击中了池碧江的左腿，他一个啷呛跪倒在地上。此时，池碧江只想着要拼命，他顺手拣起4班长的冲锋枪，对着武斗队员们，狠狠扣动了扳机，哒哒哒哒……，冲锋枪喷着复仇的烈火，子弹像雨点一样射向罪恶的人群，武斗队员顿时被撂到了好几个。4班的战士们早已按耐不住，他们见排长开了枪，也纷纷据枪射击。猛烈的火力打得"金猴"队员们鬼哭狼嚎，一个个抱头鼠窜。少数人还想顽抗，可是只要他们一开枪，就被训练有素的神枪手们当了活靶子。巴藤没想到解放军居然还敢开枪，他吓得连滚带爬，往山下跑去，连鞋都跑掉了一只。"金猴"队员们只恨自己的爹娘少生了一跳腿，没命地跑着，在他们中间，不断有人中弹倒下。
"金猴战斗队"已跑出射程之外，池碧江停止了射击，他像一尊塑像，单腿跪在地上，鲜血染红了他的军裤，他持枪远望，呆呆地一动不动，眼泪顺着他的嘴角流淌下来。
1095团团长李广富带着池碧江来到政委铁农的办公室。池碧江腿上缠着绷带，手里拄着双拐。那天他被几个战士抬着回到部队时，团长和政委都激动地流下了热泪。他们把池碧江立即送往解放军九医大附属医院，让他住院治疗。这天一早，团里接到通知，让团长和池碧江到军部汇报情况，李广富开车把池碧江临时从医院接了出来。
铁农办公室里已坐满了人，见池碧江到来，军首长们都破例起身相迎。副政委池清田心疼地看着儿子，嘴里连连道："有种，没给我丢脸。"
铁农首先宣布开会。接下来是军长王怀统讲话："望江厂事件给我们敲了一次警钟，说明我们的思想还没有跟上形势。我们不能用老办法去解决新问题，必须研究新的对策。这次我们牺牲了两个战士，伤了一个干部，军分区呢，损失更大，参谋长殉职，四个战士和巡逻艇葬身江底。大家研究一下，下一步我们应该怎么办。噢，还是先请当事人池碧江介绍一下望江厂事件的经过。”
池碧江对在座的人并不陌生，他井井有条地介绍了事件的整个经过。当介绍到军分区参谋长之死时，鲍副军长气得把桌子上的茶杯都给拍翻了。铁农捅了一下鲍景山，让他镇静，鲍景山呼呼喘着粗气。
"是我当时失去理智，没有坚决执行五不政策，请军党委处理我一个人，其他战士没有责任。坐牢、杀头我都认了。"池碧江诚恳地说道。
"要杀，杀我的头，碧江没错。"鲍景山替池碧江打抱不平。池清田感激地对鲍景山点点头。
"老鲍，不要激动。"铁农提醒道，"总的说，五不政策是必须执行的。试想，如果不这样规定，军队各行其是，启不成了'有枪就是草头王"？全军几百万人，政策水平难道都一样？开了杀戒，难免会殃及无辜群众，这与我们的人民军队的根本性质是背道而驰的。请大家注意，我们目前面对的是文化大革命的特殊历史背景，是在处理人民内部矛盾。所以，宁可我们自己受到损失，也不能向好人坏人混杂在一起的人民群众开枪，不能违背人民军队的根本宗旨。"
"我同意2号的看法，坏人只是极少数，还是要教育部队必须执行五不政策，不能因为望江厂的特殊情况而否定五不政策。"齐云涛副军长道。
"我明白，我甘愿接受任何处分。"池碧江再一次表态。
池清田一直没有说话，他也拿不准应该怎么办。
王怀统慈祥地看着池碧江，他心里想，多好的孩子，在紧急情况下能机断专行，又能勇于承担责任。我们的后代成熟了。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，缓缓道："2
号讲的很好，政治部要整理成文，下发到所有连以上单位。不准向群众开枪仍是我们一条铁的纪律。当然，我讲的是群众，不是像'金猴战斗队'那样的反动武斗组织。"
"对，1号补充得很好，我也是这个意思。"铁农插话。
"那，碧江的事情怎么处理？"鲍景山问道。
"我建议，咱们给军委发报，将情况讲明，特别注意措辞，由军党委承担一切责任。"冯云副参谋长吐了一口烟圈道。
"冯高参，你的意思是……"齐云涛道。
"由我来起草电报，请大家过目，无非是在客观原因上作点文章罢了。"冯云道。
"好，就这么办。"铁农定音。
"另外，咱们立即给军区发报，讲明情况的严重性，提出要严惩凶手。"冯云道。
"还有，马上找反到底头头做工作，态度强硬一些，争取让黄岭等人与'金猴'划清界限，把'金猴'孤立起来。"齐云涛道。
"另外，我建议在军部召开隆重的追悼会，请军分区参加，他们牺牲的人比我们多，要很好地向友邻部队进行慰问。”池清田道。
会议取得了一致的意见，以后事情的发展，证明了这次会议所定的原则是符合当时形势需要的，是十分有意义的。
冯云整整在家里憋了一天，写出了给军委电报的初稿。吃过晚饭，他来到政委家，将电报初稿交给铁农。铁农认真地阅读着。
"写得妙，妙笔生花，打了个时间差，把责任推给了反到底，把原因也推给了反到底。"铁农很少这样表扬别人的文章，"嗯，这段，'由于军分区参谋长牺牲，二排长负伤，四班正副班长牺牲，在没有指挥员指挥的情况下，战士们自发开了枪，如果有领导在，是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的。'谁造成的？反到底把我们的指挥员都打死打伤造成的嘛，这样，池碧江的责任就可以摆脱了。我看，还可以改动一下，把二排长负伤放到四班正副班长牺牲之后，这样可以简练一些，再加上'战士的政策水平有限'，就更好一点了。"
"好，我先改，然后再交其他首长传阅。"
"尽量早一点发出去，说实话，我心里这块石头总是放不下。"
"我也是，听天由命吧。"
过几天，就要放暑假了，冯梅准备一放假就回重庆。这段时间她一直没有去"十一"学校，学校既未复课，也未闹革命，同学们无所事事。她在奶奶家自由自在，每天看看书，游游泳，实在闷了，就去找胡毛毛聊天。这天上午，冯梅接到池碧江的来信，非常高兴，池碧江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来信了。可是，看完了信，冯梅的心情又由晴转阴了。池碧江在信中，简要介绍了他在望江厂事件中被打伤的情况，并表示自己愿意承担一切责任。冯梅的心揪到了一起，碧江受了伤还要承担责任，这是哪家的道理。难道非要被反到底打死才算正确吗？碧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，自己不知道会有多伤心呢。不行，自己要想办法为碧江排忧解难。
冯梅决定去找吴秘书，请他帮帮忙。她和奶奶打了个招呼，急匆匆出了房门。
通过同样的繁琐程序，冯梅找到了吴秘书。
"吴叔叔，您能帮我个忙吗？"
"你爸让你来的？"
"不是，是我自己的事儿。”
"说吧，只要是我能做到的。"
"我想让你帮帮池碧江。"
"池副政委的儿子？他不是当兵了吗？"
"他在一次制止武斗中对反到底派的武斗人员开了枪，自己也负了伤，军党委要处理他呢。"冯梅将望江厂事件告诉了吴秘书，说着说着，冯梅竟掉下了眼泪。
"居然有这种事情。造反派真是无法无天了。这件事我管了。别哭，池碧江没错。咦，你怎么这么关心池碧江啊？他老子都没来找我。对上眼儿了？"
"吴叔叔……"冯梅不好意思了。
"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吧，事情总有个对错。不开枪，是说对群众不开枪，对明显的反革命行动怎么能听之任之呢？重庆有的造反派组织走得太远了。也好嘛，让坏人自己跳出来，才好收拾他们。”
"吴叔叔，你说碧江没事儿？"
"包票不敢打，我盯着这件事，估计不成问题。"
吃了吴秘书的定心丸，冯梅满怀着希望离开了胡副总长家。
几天过去了，324军的领导们焦急地等待着军委的回电，然而却杳无音信。
八一五派不断派人来吊唁牺牲的解放军指战员，对解放军进行慰问。军分区大门口贴满了白色的挽联，堆了许多用松柏和鲜花编织的花圈。街上到处张贴着"向杀害解放军的凶手讨还血债！"、"反军乱军决没有好下场！"、"揪出凶手，以命抵命。"的大标语。
这一次，没有人与八一五派争风，因为望江厂事件实在是太离谱了，善良的人们，包括反到底派的大多数人都对"金猴战斗队"的行径十分痛恨。八一五派在这一轮角逐中利用反到底派自身的问题占了明显的上风。而反到底派则十分被动，不仅此事授人以柄使本派在很多问题上硬不起来，还把对立派自然推上了拥军派的交椅。更麻烦的是，这一来，使刘挺无法明显地偏袒自己一手操纵的组织，反到底派难以在明面上得到刘挺有力的支持。反到底派的主要头头都在骂，巴藤蛮干，还不听招呼，不仅蠢透了，而且坏透了。
齐斌这段日子无所事事，面对混乱的形势，齐副军长更是不准儿子走出大门半步。齐斌为了消磨时光，玩儿起了木刻的把戏。他天生模仿能力强，只要对一件事情感兴趣，就能做得像模像样。他曾打起方格，把报纸上的木刻毛主席头像放大好几倍，然后反贴在三合板上，仔细雕刻，刻好后涂上广告色印在纸上，这一手受到许多人的赞叹。这几天，他又迷上了刻章子。他把桃木削成长方体，在水泥地上用水打磨，然后再用自制的锯条刻刀一刀一刀地认真雕刻。
周天焕进门时，齐斌竟毫无察觉。
"你在做啥子？"
"哎哟，吓我一跳。看，齐字这一撇都刻断了。"齐斌扭头责怪来人，"周天焕！你怎么来了？"
"我来开会，顺便看看你。"
"请坐。难得你有闲心。”
"你更有闲心，钻到木头堆里了。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。"
"并非不闻，只是不理。望江厂怎么样了？"
"你们的战士还真开了枪，打死打伤'金猴'好几十人。把他们给打怕了，据说你们的战士都是神枪手，要打左眼就不打右眼。他们老实多了，炮艇也不再开进长江了。我们组织了吊唁和声讨活动，反到底派的头头们也自知理亏，没人替'金猴'说话，巴藤的日子很不好过。"
"哼，这是轻的，要是我，我把他们全宰了。他们所有人加起来，也抵不上军分区参谋长一条命。"
"血债要用血来还，巴藤最终逃不过历史的审判。噢，你最近的军事研究有什么新的见解？"
"从目前情况看，你们的力量太分散，基本上是各自为战。最好能把各'根据地'连成一片，集中兵力对付反到底。"
"咱们想到一起了，怎么集中呢？"
"你来看。"齐斌说着，拿出一张白纸，在上面画了一个草图，"沙坪坝和市中区是八一五派势力最强的地方，可是却被反到底割裂开了。"
"就是，上次我到市里开会，在潘家坪差点成了冤死鬼。回来不敢走原路，是从黄泥山走小路回来的。"
"从沙坪坝到市里，有两条大路，南面经过杨家坪，北面经过潘家坪。杨家坪虽然好走，但有建设厂的'红枪兵团'把守，他们人多枪多，周围还有不少反到底组织，很难打。潘家坪呢，离沙坪坝较近，虽然路难走，地势高，但反到底的力量相对薄弱。据说平时把守在那里的人很少。我看，夺下潘家坪高干招待所，你们的力量就能连在一起，反到底就很难施展他们的身手了。”
"我也曾这么想过，但潘家坪招待所是高干招待所，毛主席来重庆都住在那里，打坏了怎么办？"
"你不打，反到底也会把那里建成武斗据点，不也是破坏吗？"
"对头，你的主意太好了，我们马上研究，狗日的，大干它一场。"
"望江厂能把炮艇开入长江，没有人能制止，说明目前中央放手发动群众的态度，咱们也来个有什么武器打什么仗。哎，压力厂的水陆坦克能不能开出来？"
"我去问问肖刚。估计没问题。哈哈，这可是个大大的杀手锏�"周天焕极度兴奋。
"这事儿咱们分头去做，你去搜罗武器，我好好研究一下战术问题。过几天咱们再碰头。"
"要得喽。"
齐斌和周天焕正说到这里，门响了，苏婉走了进来。她笑道："你们聊得这么热闹，说什么呢？天焕别走了，在我家吃午饭，有什么话，跟你齐叔叔也说说。"
"不了，不了，我们说不到一起去，我就是跟齐斌有说不完的话。我还要马上完成齐斌交给我的重要任务呢。"说到这儿，周天焕冲齐斌做了个鬼脸，"我去帮齐斌争取韩玲玲。"
"别瞎说，我跟韩玲玲可没什么。"齐斌脸红了，他心里一下子想起了温柔的韩玲玲。其实，谁都明白，韩玲玲的温柔只对一个人，对其他人可一点儿也不温柔。
这几天，齐斌真忙了起来，他的雕刻事业也被他放到了脑后。他找到警卫连长，向他借《步兵教范》来看。从书中，齐斌明白了什么是步兵五大技术，什么是单兵战术和班排连战术。尤其是战术问题齐斌更是仔细地学习研究，从单兵曲身前进到高、低姿匍匐前进，从利用地形地物到准备冲击与冲击，都成了他涉猎的对象。警卫连长似乎悟出了什么，他在这几天专门组织全连进行战术训练，还通过警卫员小向告诉齐斌，如有兴趣可来观看。齐斌当然成了最热心的观众，鲍虎、铁江等人也赶来凑热闹。看到关键时刻，几个人还一本正经地学着战士们的样子在地上摸爬滚打，这引来了警卫连战士们愉快的笑声。
齐斌还一个劲儿地缠着作训处参谋李志国，要他教步兵营团战术。李参谋是从步兵学校毕业的，没有当过营团干部，也没有打过仗，他只能从理论上大概讲解有关合同作战的要求。这对齐斌来说已经足够了，造反派一时消化不了这么多东西。
7月中旬的一天，自以为满腹经文的齐斌应周天焕的要求，又一次来到重庆大学，向八一五派的武斗头头们讲授军事知识。
有一百多人参加了这次学习，每人都带着一枝半自动步枪。肖蓓蓓也来了，她一见到齐斌，就急忙凑了上来，用让人销魂的声音对齐斌道：“你最近好吗？听说你老汉儿不让你参加八一五派，咱们3中没有了你的指挥，战斗力可不如从前了，大家都很想你呢。"
"没法的，麦法德，麦贤德的弟弟。"齐斌打趣道。
"你好好教教我，我太笨，只好笨鸟多飞了。我可喜欢和你在一起了。"
"可能没有时间，回家晚了，我老爸该发脾气了。"
"你不是故意推托吧？要是韩玲玲，你的时间该多得用不完了。"
"哪里，哪里，你是我的领导，我想巴结还巴结不过来呢。"齐斌实在是没有勇气拒绝漂亮的肖蓓蓓。
"肖蓓蓓，你不要缠着齐斌好不好，这么多人要听他讲课呢。”周天焕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。
"待会儿咱们再聊。"齐斌客气地告别了肖蓓蓓，走上讲台。
在周天焕讲明了这次学习的意义后，齐斌开始上课。
"我今天主要讲两个问题，一是连以下战术，二是合同作战。先讲第一个问题……"齐斌把自己最近学到的内容现炒现卖。
对于连以下战术，齐斌讲的比较详细，武斗头头们也易于接受。而合同作战比较抽象，齐斌有点力不从心，但还是结结巴巴地讲下去了。
"合同作战的关键是一个'合'字，就是各种力量要拧成一股绳。比如说进攻作战，首先要进行炮火准备，通过火力压制敌人有生力量。敌人被打懵了，咱们才能冲上去，才能减少损失。还有工兵，要在炮火准备时排除地雷等障碍，通信兵，必须保障通信顺畅，坦克兵，在炮火准备刚结束的ч时就要引导步兵向敌人阵地冲击，当占领敌人第一线阵地后，坦克兵可继续引导冲击或用火力掩护步兵纵深发展进攻。另外，最重要的一点是，必须集中力量打歼灭战，毛主席说，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。解放军打仗每战都要集中几倍于敌的兵力，实行一点两面，围而歼之…。”
"齐斌，解放军来人了，他们说要找你。"江荷泉气喘吁吁跑来报信。
"找我？什么事儿？"齐斌问。
还没等江荷泉答话，几个身穿军装的人已走到讲台前面。
"你是齐斌吗�"一个中年人问。
"你是……"
"我是1091团的团长汪伦方，我们奉齐副军长的指示请你回家。"
齐斌心里很奇怪，自己到重大是瞒着老爸的，怎么这么快就走露了风声？齐斌无奈，只好跟周天焕等人打了个招呼，和汪团长一起向大门口走去。
周天焕等人知道，他们不能得罪解放军，更不能跟齐副军长搞僵，他们无奈地看着齐斌渐渐远去的背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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