散　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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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饭盒

李国选

来源：解放军报

　　在我读小学的时候，有一个远房的表哥在石油厂上班，是村子里唯一的工人。每天清晨，他推着“白山”牌加重自行车走出院门，左脚踏上脚蹬子，右腿稍一用力，随即抬起迅速坐到鞍座上，自行车便快速地驶出去，同时响起一串响亮的铃声。表哥连贯的动作敏捷而优美，表情则有些傲气。值得他自豪的不仅在于自行车是那个时代农村的紧俏商品，还因为表哥每月35元的工资收入，让祖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亲们羡慕不已。更让大家感兴趣的是挂在车把上的饭盒传出的哗啦声，那是羹匙碰撞饭盒所产生的声音，因为这饭盒在村子里是独一无二的。

　　此时，在院子里劳作的母亲直起腰身，手搭凉棚，望着表哥的背影，嘴里发出啧啧赞叹声，随即对我说：“啥时能像你表哥那样骑着自行车带着饭盒上班挣工资，就是我和你爹最大的福分。”母亲的念头代表了当时一代人的企盼，人们实在是穷怕了。

　　一天，供销社进了一批时新商品，母亲拉着我去开眼界，我俩在柜台前挤来挤去，有些目不暇接。大姑妈向母亲推荐刚时兴的的确良布料，二姨妈介绍上海产的瓶装雪花膏细腻香浓，可母亲似乎都看不上，转了一圈，她在卖锅碗瓢盆的柜台前停住脚步，目光盯在一摞铝制饭盒上，毅然地对售货员说：“这饭盒咱买了。”随即掏出5角钱将饭盒买下。

　　我不解地问：“为啥要买这东西呀？”

　　“为啥？”母亲贴在我耳边轻声说：“等你将来上班时带饭用啊！”说罢，表情格外凝重。

　　回到家里，母亲把饭盒放在炕桌上左右端详，像是鉴赏家考证珍贵的文物。欣赏了一番之后，母亲翻出一块旧布包好饭盒，郑重地放进炕柜保存起来。

　　日子在母亲的企盼中一天天度过，到我20岁那年，我怀着报国之心应征入伍。离家的前一天晚上，母亲拿出饭盒，边抚摸边嘱咐：“儿呀，到了部队可要好好干，争取复员回来有个好的安排。这个饭盒妈给你留着，将来或许有用得着的时候。”随着话音，两行热泪流淌在母亲苍老的面庞。

　　出乎母亲预料的是，我当兵第３年提干，每月薪金52元。喜讯传到家乡，亲朋好友和左邻右舍的人热情关注，添枝加叶地演绎我浅显的军旅经历，而母亲却表现得异常平静，她让父亲给我写信，叮嘱我在部队好好干，只要组织需要，干多久都行。

　　随着职务升迁，我的军旅生涯也在延长，过了几年，我的职务升到了团职，母亲知道自己的儿子和县长是一样大的官，就有些坐不住了，催促父亲给我写信，千叮咛万嘱咐要我珍惜自己的职位，不要辱没了名声。

　　不久，母亲来部队看小孙子，随身携带的包裹里除了换洗衣服外，还有那个饭盒。这让我很不理解，忙问其故，母亲表情严肃地说：“20多年的时光，妈的心思都在这饭盒里装着呢。”说罢，拿起饭盒擦了又擦，郑重地包好，置于床头。

　　随着任职时间延长，和我同一个领导班子的多数人职务得到提升，甚至原来职务低的人成了我的上级，相比之下，心里觉得很不平衡，虽然在公众场合和同事面前我表现得十分坦然，也没有影响工作，但是回到家里，在妻子面前多少还是流露出一定的情绪。一天晚饭后，我俩唠起了这个话题，妻子提到，你去“活动”一下，或许会起作用。其实，妻子的想法在我的脑海里已经转悠了一些时日，只是顾虑重重，没有付诸行动。现在经她提示，我决定去关键人物家里串门，密切一下感情。我刚要动身，不料里屋传来母亲严厉的呵斥声：“哪里去，你给我回来！”母亲快步抢到我面前，一脸怒气地说：“儿呀，妈看得出你这些天情绪不对劲，但不知你是为官职升得慢闹心。妈得跟你说几句贴心的话。我不会讲大道理，也不了解部队的规矩。不过咱祖辈上有句老话：知足者常乐。你现在的官衔已经不小了，还记得当年妈对你说的话吗？你能拎着饭盒上班挣工资，妈就知足了。如今，你没有辜负妈的希望，妈很知足。你自己更要知足，不是咱的官咱不能伸手去要。”

　　母亲的话让我羞愧难当。面对她老人家饱经风霜的面容，我不能再伤她的心，赶紧劝说：“妈，你的话有道理，儿子牢记在心。”妻子也凑过来说：“还是按妈的意思办吧！”我俩毅然放弃了原来的打算，心里也坦然了许多。

　　在以后的日子里，每当有职务调整的机会，或是看到别人超过自己，心理不平衡时，我就重温母亲的教诲，调整心态，做到宠辱不惊、坦然处事，从而保持了昂扬的精神状态。在正团职的位置上我安心履职7年，在副师职的位置上我倾心工作10年，直到最高服役年限退休。我做到了安分守己，知足常乐。母亲九泉之下有知，也会感到欣慰。

　　母亲留下的饭盒虽然普通，却很珍贵，我将永远珍藏。